杨舟多年后首次在公开节目中坦陈心声,为读者呈现一个更立体的杨舟,以及贝宝当年背后的故事。
原文作者:Bill Qian
Bill:大家好,欢迎来 Bill It Up。本周的嘉宾是 Flex 杨舟。他的愿景是让金融成为全球所有人可触达的服务。他先后成功创立了现金贷公司Standard Financial Inclusion、上一周期的Web3 信贷巨头贝宝金融,以及现在的稳定币公司 Stables Labs。杨舟,你好,欢迎来到我们的节目!
杨舟:感谢 Bill,感谢邀请。
Bill:咱们其实认识很久了,我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我还是在京东,当时你在做贝宝。上一个周期贝宝在1.0 阶段,其实也做得非常成功了。你能给我们介绍一下贝宝最高峰的时候的 highlights 吗?
杨舟:贝宝的最高峰是在 2021 年三四月份。那时候正好是比特币上一个牛市的顶点,Coinbase上市把整个市场的情绪推向了高潮。比特币在 4 月份一度涨到大约64,000 美元,Funding Fee 以及套利交易的热度也都达到了高点。那个阶段,贝宝的管理资产总额,包括借贷在内,大概有70 亿美元。
Bill:70 亿美元,那比今天的Pantera 的 AUM 还大。
杨舟:对。其实中心化借贷机构的规模一直是超过去中心化的。以当时为例,除了Tether 这种数据不透明的情况不算,公开披露的里最大的是 Genesis,规模大概138 亿美元,远远超过了现在 Aave 这些DeFi借贷协议的规模。核心原因在于,中心化机构服务的客户群体不一样。像我们在亚洲主要服务的是大型矿工。当时比特币从3000多美元涨到6万多美元以后,我们注意到矿工的资产是增加了23倍,所以一些“一开始规模只是一两亿美元,但迅速变成了四五十亿美元”的矿工们出现了,当时对于亚洲来说,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这群人。那对于美国来说,当时Genesis 之所以做得那么大,我认为主要推动原因是来自于当时的GBTC的套利交易。从 2018 年到 2021 年初,GBTC 基本都是溢价的,所以一直有一个非常强力的driver在那边,驱动了很多人找Genesis借BTC,去subscribe GBTC,然后有6个月的锁定期,然后同时在现货市场上卖出BTC。
Bill:你刚提到 GBTC 的 6 个月锁定期和套利,这是当时 Genesis 的一个比较大的放贷场景。
杨舟:对,主要驱动。
另外就是因为Genesis需要BTC的供应,因为他有大量来自于客户的美元的deposit,所以他就把美元借给我们这些亚洲机构,然后亚洲机构再给他供应BTC,这样就形成了一个非常大的闭环,两边各取所需,随着比特币价格快速上涨,规模就越做越大。
Bill:所以当时相当于你跟Genesis,代表东方跟西方,做了一个Swipe,然后大家各自满足了自己的需求。
杨舟:没错。当时的核心驱动就是:亚洲人需要美元,Genesis正好有美元供应;Genesis的客户需要BTC,我们有BTC供应,两边一拍即合,所以规模起来得特别快。不过,这种增长更多是由行业的 Beta 驱动,核心还是比特币价格本身的上涨,而不是自然增长。因为比特币的新增供应有限,所以价格一旦大幅上升,整个借贷市场的规模也会随之被放大。
Bill:明白。在这个基础上,我理解贝宝后来也去做了很多自营交易,这些其实也是后来出现风险的起点,对吧?这块方便分享一下吗?
杨舟:对,贝宝的整个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。
第一阶段是最纯粹的借贷业务:矿工质押 BTC,然后贝宝借出稳定币给他们。这个阶段是比较纯粹的。但到了 2020 年 11 月之后,随着市场快速上涨,客户提出了新的需求——他们不想只借钱走人,而是希望有BTC 本位或 ETH 本位的理财产品。问题在于,单靠借贷是很难满足这种需求的。比如 BTC 的借贷年化可能只有千分之几,ETH的借贷利率约等于它的staking的yield,大概3%-4%。这对客户来说吸引力有限。所以当时我们就想到用options来解决yield的问题,为客户建立一些头寸,建立一些卖call或者卖put的结构,从而创造出 BTC 或 ETH 本位的收益。也就是说,贝宝其实当时除了借贷之外,资管、自营全部捆在一块了。当然,也受制于当时的市场情况。那时整个市场其实是处于非监管状态下的,所以借贷公司并没有“我要严格把借贷、交易和自营分开”的自觉性,大家都是一锅端在做。
Bill:但“混”这个事,我理解华尔街其实现在也“混”嘛。我理解你想表达的可能是,在“混”的过程中,可能在风险管控上也放松了,对吧?
杨舟:对,不过华尔街的“混”其实是有个周期性规律的。一开始是纯混在一起做,出风险了以后,被监管机构强制分开。过一段时间,发现资本效率不高了,金融机构又去和监管lobbying(游说),慢慢又放开,又重新合起来。然后再出风险,再被分开……反复循环。
传统金融机构的周期会比区块链或加密货币要长一些。所以你会看到过去100多年的现代传统金融的历史上,大概经历过七八次这种风险事件。相比之下,加密货币的周期要短得多:可能四年一次,甚至三年、两年一次,所以可能是传统金融的1/4的周期。传统金融做100年,我们加密货币20年就做完了。
所以在当时,“合”这种情况很普遍。包括Genesis、Three Arrows 也一样。只是在上一个周期的风险事件之后,大家又逐步开始“分”。也是一个周期性的过程。
Bill:贝宝是因为什么样的头寸风险,最后开始出现爆仓的?
杨舟:其实不能单纯从贝宝自己的角度去看,当时整个过程一定要追根溯源的话,这个2022年的所有风险的起点,其实都来自于2021年年初的高费率。
Bill:抱歉,你说的高费率具体是指哪一个?
杨舟:就是指加密货币市场里的 Funding Fee 套利,当时加密货币行业这个“无风险套利”的收益在年化40%-50%。一开始2020 年底 USDT 的供应量大概是200 亿美元,到 2021 年 4-5 月份已经到 600 多亿,这很快就新增了两倍的资金进来市场去进行套利交易。而这些钱并不是短期的钱,做这个交易中介的,基金管理人也好,中介也好,掮客也好,给客户承诺的可能是一到两年的产品周期。2021年七八月份又来了一次boosting之后,这些钱就更坚定了在这留着,所以等到 2021 年四季度市场转熊的时候,这些钱也没有马上退出。
当时美联储的货币政策开始真正进入了一个紧缩周期,之后整个事就变得比较有趣起来。就是这些钱没法走,因为他们不想off Ramp,我承诺了别人两年的管理期,我得把这管理费收足,那这周期这些钱去哪了呢?它们开始找新的出路,其中一个主要的去向就是 Terra 的 Anchor 协议(UST/Luna)。当时 Terra 的规模快速增长,我们也注意到Luna 的市值其实也是在2021年的第四季度开始快速增长的。本来 Terra/Luna 的机制在规模小的时候还能维持,但随着资金越来越多,你就会发现这里面已经积累了太多的风险。
一些机构注意到这个风险的时候,已经是2022年的 2-3 月份。Terra 当时还大张旗鼓宣布要大规模买入比特币,短暂推了一波“小阳春”, 让大家对市场有了一些期许的时候,Terra/Luna的破绽最终还是被一些机构发现了,开始发起狙击。结果大家都知道了:2022 年 5 月,Terra在短短三天里崩盘,UST 蒸发了 200 亿美元,Luna 也灰飞烟灭,使得整个加密货币行业合计 4-5 百亿美元的M0,也就是基础货币供应,消失了。考虑到当时加密行业的货币乘数大概是 30 倍,相当于整个市场市值被抹去了 6,000 亿美元。这时候站出来“接盘”的,就是 FTX 的 Alameda。它本身是做市商,习惯不对冲,靠长期 pump-and-dump 赚钱。但这次遇到的是直接归零,它承接了全市场从Terra 出逃的流动性,成了最大的接盘者。
Bill:所以接盘即归零,它在当时就是最大的损失承受者。
杨舟:对,Alameda 可能在那时就亏了 100-200 亿美元。但因为它是中心化机构,有办法去“遮盖”,所以当时并没有立刻暴露出来。不过,Terra 的崩盘带来的冲击很快传导到了 3AC、贝宝、BlockFi 等一系列中心化借贷机构。
Bill:这个传导怎么理解?
杨舟:因为行业里能提供借贷出口的中心化机构本来就不多。那些敢于付7%-8% 高利息去借钱的人,最终资金去向大多都和 Terra 挂钩,直接或间接流入了Anchor 协议。
Bill:相当于你的债务人其实是去 Terra 理财了?
杨舟:对,直接间接都会连过去。结果就是 Terra 崩盘后,几乎所有中心化借贷机构同时面临巨大风险。
Bill:稍等一下,所以在上一个牛市里,你们的债务人已经不是矿工借了钱以后去再生产,而是变成了很多人从你这借了钱,最后直接间接的跑去Luna 理财了?
杨舟:对。实际上,矿工在 2020 年 12 月后就开始逐步降杠杆了。BTC从 2 万、3 万、4万往上走的时候,他们一路在去杠杆。
Bill:矿工其实是比较有风险意识的。
杨舟:对,矿工的风险意识比较强,经历过太多周期了。包括这个周期,我们说比特币10万一直过不去,一个很有意思的原因,就是矿工一直在10万卖币,我认识的很多矿工的deleverage的点,就是10 万,一到10万他们就开始卖。所以上个周期在4万的时候卡过一次,其实和这个周期在10万这里一直卡着,有异曲同工之妙。
所以在上一个周期,矿工的需求已经减少了,借贷的主要需求来自套利和投机,比如做Funding Rate 套利。贝宝的借贷组合里有一半以上都流向了这种“配资交易”。客户从我们这里借钱,拿固定利息的融资,然后他们再用交易手段去博更高的收益,来覆盖这部分利息。所以可以说,借贷的敞口已经从矿工的实际的生产需求,变成了套利和投机需求,这也是风险逐渐积累的过程。
Bill: 当Terra不行了以后,你的债务人在前端的投资资金也就都没有了,后面产生的连带效应是什么样的?
杨舟: 其实一开始,连带效应还没有凸显,首先凸显的是暴跌引发的一连串爆仓。第一个倒下的是 Three Arrows,紧接着是贝宝,然后是BlockFi。在这波行情里,Three Arrows 和贝宝受到的冲击最大。因为两个机构都是巨大的option的takers,都是市场上特别重要的short vol takers,就是卖出期权的机构。
Bill: 都是卖了put。
杨舟: 对,put 和call 都卖,但卖 call 赚的钱,根本弥补不了卖 put亏的钱。那时候整个市场的所谓的DDH,Dynamic的Delta Hedge,已经不起作用了,就是你卖不出去,市场突然从 35,000 美元,短短几天内跌掉了 40%,跌到两万多。对冲模型完全失效了,动态对冲做不动,整个仓位对不上。这时候基本上行业里面的几个大的option的takers就受不了了。
Bill: 所以当时卖put主要是为了盈利,不是真准备了很多现金去抄底。跌下来以后,抄底其实根本抄不动。
杨舟: 对,如果这 40% 是分两个星期三个星期跌下去的,可能还好。但两三天就砸下来,那就只能互相踩踏了。
因为你跌了,有的机构就要开始对冲风险,就比如说卖了put的机构,需要short永续,或者是short期货,或者short BTC,不管什么方式,就是hedge short也行,那么就对市场加速了卖压。
前不久比特币上涨的过程中,也发生了Gamma Squeeze,就是很多期权的做市商或者是taker,币越涨越得买,因为要对冲他的风险,就造成了市场快速上涨,一样的就是在下跌的时候,同样会发生这样的事。所以当时那几个机构这样互相去内部博弈了,就变成仓位都差不多,谁先卖谁就能活,但是最终全部都一起死了,就是大家一起卖,市场跌的速度太快了,几个机构都对冲不掉,然后就没了。ThreeArrows、贝宝,甚至 Amber 都受到了重创。Amber后来因为有个大股东出手,债权重组才挺过来。
Bill: 你们和三箭是谁先谁后,还是完全同一时间?
杨舟: 基本是同时,但三箭比我们先放弃,止损很干脆。Su Zhu 是很Trader的角度, 结束就结束了,亏了就砍。贝宝当时还试图融资自救,但最后也没成。因为三箭和贝宝的对手方非常多。一出事,对多数对手方造成了下行影响,就是信用风险的传递,所以这些对手方就开始进行margin call。Three Arrows好像当时直接就说我破产了,我不行了。但贝宝当时还在想办法,我还在尝试着融资,但最终是融不着了。
Bill: 当时已经到2022年的6月、7月了,是么?
杨舟: 对,6、7月份。很快风险又传导到了 BlockFi、Voyager。这里就很有趣了,这些西方机构之前都给 FTX或者Alameda 借过钱。所以就会看到FTX和Alameda当时就跳出来说:我要救他。为什么呢?因为其实他不想暴露出来自己的巨大敞口。但后来 CZ 在推特上发起质疑,这才把整个局面彻底揭开。如果当时SBF 学 OKX,采取停提的办法,也许能拖过去。但历史没有如果,他当时选择了硬杠,所以直接结束了。
Bill: 对,历史不能重来。感觉Sam抛开人品问题,他就是属于“一口气没接上”。要是那口气接上了,可能就过去了。
杨舟: 对,其实只要当时,比如说他当时资助的民主党们,能通过一些特殊手段对他进行注资,就像传统金融机构一样,在特殊情况下央行或财政部总能来救一救,因为 “大而不倒”嘛。但在他们眼里,FTX 只是个“摇钱树”, 并没有重视FTX当时可能造成的社会影响。结果就是 FTX 一倒,Genesis 也跟着接不上那口气了。Genesis 那时资产负债表规模有 138 亿美金,是行业最大的对手方。它一倒,除了 Tether,几乎所有借贷公司都完了。
Bill: 138亿,它的资金端主要也是从Tether那边来的吗?
杨舟: 不是。Genesis 的资金来源其实挺多元,有很多非币圈的钱——这也是比较有特色的事,所以风险被传导到了传统金融圈。这也间接导致了 2023 年美国一批加密银行破产。那么这些加密银行的破产,并不是直接由币圈风险引起的,而是政治因素。当时的执政党民主党直接order这几家加密银行关闭,而不是说他们自己有风险了,说白了这是一种“lawless”的行为。在我看来这个事其实是当时民主党急于撇清FTX和自己的关系,因为FTX捐了很多钱嘛,所以他们就慌不择路地把这件事儿做了。
所以同时期的 SVB(硅谷银行)爆雷,其实和加密没关系。它的问题是利率飙升,长债价值大幅缩水,造成了挤兑。对币圈的影响就是USDC脱钩,2023年3月底的时候USDC脱钩了10%。
Bill: 这个能解释一下吗?为什么SVB的资产端下跌,会导致USDC脱钩?
杨舟: 因为当时USDC有10%左右的资金放在SVB,它甚至不是Custody,它是存款。
因为 USDC 的资金在 SVB 是存款,不是托管。SVB 一出事,10% 的储备拿不出来,市场立刻恐慌。但是后来美联储介入,当即立马印了5,000亿美元,注入整个银行体系,把这事给了了。那5,000亿美元不比币圈大多了,对吧?但这就是差别:传统金融有央行救,币圈机构没有。
如果当时 Tether 肯站出来救 FTX,可能也能压住。但 Tether 本质上是私人机构,不是公共机构,他也没有这个动力。
Bill: 嗯,所以上个周期,币圈还是不够大、不够主流。如果够大,那最后就是“窃钩者诛,窃国者侯”了。
杨舟: 对,你总结得特别对。金融犯罪在美国其实是个重罪,但是历史上最大的金融犯罪其实是2008年CDS的fraud,就是这些假贷款,重复打包,不断的加保险,不断的评成triple A等级的债券,然后由金融机构去投资,结果这里面全是fraud。但因为这事太大了,最后也没人坐牢。
我不知道你看过Big Shot那个电影没有,就是最后一幕基本上讲的都是一个道理,就是这些犯罪分子到底最终怎么办——全部没有事。所以美国政治,或者是全世界政治,面临的问题我觉得是一样的。但是当前美国在向中国学习反腐,用“反腐”去干政治对手。中美互相学,中国学他们的AI,做了DeepSeek;美国学中国的反腐,也挺有趣的。
话说回来就还是币圈当时太小了,所以不值得大家出手去救吧。
Bill: 上个周期,从贝宝到FTX,同样的逻辑你觉得这个周期还会再有吗?还会有这样的系统性风险吗?
杨舟: 我觉得这个周期会好很多。上个周期的那些教训,让很多机构在风险控制上有了巨大的进化。首先,几乎所有加密机构现在都会用托管了。比如币安有Ceffu,虽然说有很多关联性,但是大家至少comfortable很多,至少是在币安上off balance sheet;OKX 也接了不少托管机构,各个机构和交易所都是。这第一步就已经是一个很大的进步了,传统金融机构从混业到拆分花了几十年,加密货币只花了两年时间就走到这一步。
这也是我觉得是这个行业特别有意思、特别让人欣慰、或者是喜爱的一个点:进化特别快。虽然这个行业里有很多投机,但它始终在往前走、不停迭代。这股劲儿就是我们年轻人带来的,不觉得传统金融一定比我们这个行业更好。
Bill: 是的。但上个周期贝宝出事的时候,你已经是退休、已经离开贝宝了。为什么后来又选择回来,主持整个局面和救公司呢?
杨舟: 这个问题很多人问过。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:“你是不是也有屎?屁股上有屎,所以你要回来?” 确实是没有屎,但回答起这个问题确实很特别,我觉得这和我个人的性格有关吧,当时我觉得这是最正确的选择,就是想看看有什么办法把事情挽救一下。
但当时没能预料到的是,或者说在当时的历史局限性来讲,我没有看到Luna、Terra 的崩溃,会对 FTX和Alameda 产生那么深的影响。我没有想到这个蔓延的程度不只限于3AC和贝宝,所以略带天真的去尝试了一次想要挽救的重组。因为当时贝宝账上,在Genesis大概还有15,000多个BTC,两三万个以太坊,还有大概2亿美元的USD,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下,我觉得是有可能挽救的。
Bill: 你在这个过程中也赢得了很广泛的行业尊重,不管最后结果怎么样。
杨舟: 有好有坏吧。不能好的都让我占了,其实也有很多负面评价。
当Genesis倒下的时候,那15,000多个BTC,两三万个以太坊加2亿美元,没了。那个资产recover不了的时候,这个希望其实就结束了,这个事就不可能了,但是我继续坚持说把这个重组推完,就是希望留一个念想。其实说实话,就是最终给大家留个债权的事,也许有一天我抓回来呢?有句话虽然有点难听,就是“每次说自己利他的人,基本上都是特别自私的人”,但我确实觉得我还挺利他的。比如说Sam之前也说过自己是利他主义,最终他是最自私的。
Bill:对,一般当一个人说利他了,他可能就是要举起镰刀了,对吧?
杨舟: 对对,但在这里我还是想说,我确实是有一点利他心态。假设我哪一天发达了,我肯定是要还的。
Bill: 是,所以相当于说,你给你的这些投资人和客户们写了一个call option。
杨舟: 对,算是一个债务的 option。
Bill:那从2022年、2023年开始,你也开启了新的篇章。现在你的稳定币已经是全球排名第九了。我也想跟你聊一下稳定币。在我理解里,稳定币大致分三种:一种是用来支付的,一种是做交易对的,还有一种是做理财的。有些稳定币可能会同时兼具一到两个功能。能不能介绍一下,你现在做的稳定币有什么特色?
杨舟:稳定币确实有三种:支付型、交易型、理财型。我认为稳定币的最终归宿一定是支付。但切入的路径不一样,有的从理财型切入,有的从交易型切入。
比如说,DeFi里的交易型稳定币就是DAI。它最初是为让 DeFi交易更顺滑而生的。但随着发展,DAI背后的Maker不断进化——从一开始储备USDC,到后来逐步储备T-Bills,它慢慢变成了一个收益型的稳定币。我们没有 DAI 那样的历史积累,也没有那么多贡献,所以要从交易型切入其实很难。再看另一个交易型稳定币,之前的BUSD,基于Paxos,后来因为监管被叫停。之后在香港又推出了FDUSD,它其实同时带有交易和理财两种属性:在币安交易时很多是零费率,鼓励交易;同时又能去Stake,参与币安的 Launchpool,又鼓励它的理财性。而普通项目,如果没有大型平台的支持,通常只能先从“纯理财”切入。像上个周期的Terra,以及从上个周期到这周期之间的一些项目,基本都是以收益为导向。到了这个周期,这点更明确了。比如Ethena的USDe,我们自己的USDX,还有USUAL的USD0,本质上都在强调理财属性。但我觉得理财属性,对于大多数稳定币来说。更多是切入市场的方式,而不是终局。最终大家还是希望走向支付。
对我们这样的平台来说,定位一定是:先做理财。通过把CeFi、DeFi,甚至TradFi的RWA收益结合起来,推出一个稳定币。随着流动性逐渐变好,交易所愿意把它当质押品,它就能切入到交易型稳定币。再随着流动性更好,有可能进入支付场景。所以我觉得对所有稳定币来说,终极目标都是支付。
Bill:我们拿USDT做个例子。你觉得在全球支付里面,大概有多少量是非Crypto场景的?
杨舟:从支付角度来说,我觉得USDT现在已经是一个非常semi-mainstream(半主流)的支付工具了。特别是过去几年,美国收紧反洗钱、不断加大制裁力度,尤其在俄罗斯事件之后,USDT已经成为一个非常接近主流的支付工具。它可以让人们避开美国的制裁。美国是世界大国,有很多规则制定的权利。但这些规则一定都是对的吗?他对俄罗斯人普通人的制裁是对的吗?现在美国对中国的制裁也越来越多,很多国企、央企其实已经在名单上,用不了美元。未来会不会进一步制裁DeepSeek、抖音、今日头条?完全有可能。所以我认为,稳定币支付会越来越主流。特别是在香港、新加坡这些亚洲地区,他们都在推动监管型、合规稳定币的落地,也是在为未来做准备。其实如果回顾历史,最早、最成功的“稳定币”就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港币。
Bill:这个怎么理解?
杨舟:港币从 1983 年开始就和美元挂钩。当时香港金管局储备了美债(长期、短期都有),然后发行港币,由汇丰、中银和渣打来分销。所以你会看到,有些港币纸币印的是汇丰标志,有些是中银、渣打的标志。那其实就是这些银行的承兑票据,而不是法币。严格意义上,我们平时用的港币,其实就是“USDT”——是 Tether 公司签的一个证明。
Bill:所以说,本质上是几个商业银行mint出来的票据?
杨舟:对,他们从香港金管局mint出来,再发行给市场用。香港金管局本身很少直接发行,只有后来 10 港币纸币是金管局发行的,那是唯一的“法币”。其余20、50、100 的纸币,全是商业银行票据。所以港币本质上就是一个流通很久、挂钩美元40 年的最稳定的稳定币,它的规模远远大于Tether(注:我们对话时Tether规模是1,300亿美元,目前已超过1,500 亿美元),有 5,000 多亿美元,不过 Tether 增长很快,说不定这个周期结束就超过港币了。
Bill:明后年?
杨舟:对,也许那时候会超过。
Bill:所以你说,港币其实是 mint 出来的“纸 Token”,一个 stable 的 paper Token of US dollar。
杨舟:对,本质上就是以美元为储备的稳定币。所以港币是用来支付的。从历史上看,一直都有这种需求:大家希望用美元以外的东西来支付,核心就是为了避开美国的一些莫名其妙的监管。因为美元现在是全世界流通最广泛的货币,一方面是美国政府信用强,另一方面是全世界最优质的资产——纳斯达克、美债、纽交所的股票,都是用美元定价的。因此全球的金融机构、银行都必须有美元牌照,才能做相关业务。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东西,它能限制你很多动作,拿到美元牌照,就意味着必须遵守美国标准。比如美国说伊朗是坏人,就不能跟伊朗做生意;美国说委内瑞拉是坏人,就不能跟委内瑞拉做生意。在我价值观里,制裁贩卖人口、毒品贩卖当然合理。但你制裁人民群众,俄罗斯普通人去买东西,连Visa卡都不能用,这就很不人道。
这种过度使用权力的行为,其实过于aggressive,他过于霸道之后,越来越多人不想用Swift系统。因为用Swift,不仅速度慢,还必须经过摩根大通等代理行,他们就可以限制、审查你的交易。所以未来,即便美元仍是定价货币,支付环节上,稳定币会成为一个更核心的替代方案。
Bill:我特别喜欢你刚刚说的。我们是不是能够依然用美元来定价?就好像罗马已经没了,但全世界很多道路的宽度,到现在还是按照罗马时代的标准来定的。就是说那个东西其实后面是可以传下来的。所以美国作为一个帝国,它很多制度将来可能会失效,但它的货币——美元,作为用户心智的定价工具,还会继续存在。在链上去创造新的资产,这个“美元单位”的心智可能还能用很长一段时间。
杨舟:没错。就是说,不一定要用Swift,但美元这个“Dollar 单位”会继续存在。你刚刚说的罗马的例子是个很好的点,另外一个就是:一定要让用户门槛变低。比如你去做一个“委内瑞拉元”的稳定币,没人敢用;用人民币,现在大家也未必会用。也许十年后,当我们国家再次伟大的时候——“Make China Great Again”,可能会有人用。但至少在现在,很少有人会轻易接受人民币。欧元呢,也总是差一口气。所以,用美元去定价是最直接、最简单的。这并不是因为崇尚美元,而是因为这是现状。做一个好产品,核心是降低门槛。你没有必要去改用户心智。当然,未来总会有事件触发改变,但现在不是时候。但是Swift现在是时候。不要再用 Swift,用区块链——这是一个很直接、很好的答案,就是换掉Swift。
Bill:就相当于我们用美元的用户心智,但我们重塑一个国际秩序,就是新的在区块链上面的支付体系。我还有一个最后的问题,我想跟你探讨一下你怎么看Web3 里面的AI?你觉得靠谱吗?还是说大多数人只是顶着这顶帽子来发币?
杨舟:目前确实大多数人是顶着这顶帽子发币。但我觉得没问题。因为我看到的更多是,很多人在努力地用AI 去提升加密货币。其实加密货币和 AI 是相辅相成的。加密货币本身就是一个代码化的体系,是一个code-driven 的世界。像DeFi或smart contract 的 “smart”,不是给人的smart,是给computer的smart。所以,对于能自然使用代码的Agent 或 AI 来说,DeFi 天然就是一个容易使用的场景。
我觉得 AI 真正带来的改变有两个方面:第一是用户体验的提升。区块链其实不是给人用的,而是给机器人用的。对 AI来说,“用链”就像我们上网、开浏览器一样自然。我们可以打个比方,在网景(Netscape)出现之前,互联网是非常小众、非常技术化的;而现在的加密货币正处于那个阶段。你得懂以太坊、懂 Solana,还得有技术基础。只有像我们这种特别想发财的年轻人,才会突破重重阻碍来做。但对普通人来说,这些门槛毫无意义。AI Agent,就像当年的网景浏览器一样,会让Crypto真正大众化。你只需要对AI 说一句:“帮我买点以太坊”,或者“帮我找 DeFi 上收益最高的产品并投进去”。AI就会帮你创建交易、路由报价、做风控检查,你只需要点头:“签吧”。交易就完成了。这会彻底改变用户结构。以前我们行业的用户,全是“炒Trump”或“炒CZ狗”的。但未来,像我妈这样的低风险用户也能进来。用户变了,流动性自然就进来了。第二是金融体系的改造。传统金融机构想用公开 AI 很难,因为他们的系统太旧了。九十年代的架构、客户数据一堆,别说AI,Excel 都跑不动。但如果你用公链,用公开账本,比如Solana,你就能让 AI 直接和资产交互。未来的基金经理、投顾都可以是AI。可能会有两种形态:一种是 “one for all”,一个AI服务所有人;一种是 “all for one”,很多AI服务一个人。你的master AI会去调动其他的AI,帮你做资产配置、组合投资,甚至像FOF(基金中的基金)那样运作。这会彻底改变金融行业。比如BlackRock,现在几千人管几万亿资产;未来,几十个人就能管几十万亿。利润率会极高。这也是为什么Larry Fink 一直在推动 AI,他们已经看到了这个机会——把人换成AI,把知识灌进机器里,降本增效,节省巨大成本。最终,人类的中介(human intermediary)会被 AI intermediary 取代。AI 不只是节省成本,也是新的价值创造来源。
所以我常说,未来的新纽约,不在纽约,在链上。
Bill:对,就变成一个互联网的资本市场,或者说一个open market。所有的金融,都可以在上面跑。
杨舟:没错。随着 AI 的发展,现在的物流、仓库还是人;但未来,它们也都会被 AI 接管。欺诈风险会越来越低。这也会让传统资产更容易上链。这意味着,加密货币行业终于能逃出“四年周期”的诅咒——不再是干一年、休三年。所谓的“永恒牛市”,不是BTC 的牛市,而是区块链的牛市。
Bill:你刚刚的点让我想到另外一个事。我们一直说,区块链作为一个新型互联网,它的活跃用户其实还很低。比如币安的注册用户也就2.5 亿,链上活跃自然人也就几百万。但未来,随着大规模应用出现,可能所有互联网网民最终都会上链——那就是50 亿用户。甚至会有 500 亿、1000 亿个AI Agent,一起在链上活跃。
杨舟:没错。所以我觉得,加密货币和区块链会比传统金融更大。因为用户会更多。现在的雏形已经出现了——像TON、Telegram 上已经有很多机器人。虽然现在都还很初级,但未来的趋势已经非常清晰。
Bill:说的太好了,感谢你的分享,我们今天就先到这里。欢迎你下次再来做客。
杨舟:好的,谢谢Bill。